1914年7月,以亞細亞影戲公司的歇業為標誌,結束了中國故事片創作的初始試驗。當然,初始試驗的終止還有著間接和潛在的原因,這就是小本經營和初次試驗性質的拍片,既不能在演出方式上同當時吸引觀眾主要觀賞興趣的文明戲相匹敵,也不能進入由外商開設的電影院,與舶來片同競爭1。但這種來自市場方面的因素,並沒有減衰中國早期從影者對影片製作的熱情。1916年,中國製片中止兩年之後,美國膠片推銷來華,攝製電影又有了可能。於是,就有了張石川、管海峰等人以幻仙公司名義集資拍攝的長為4本的故事片《黑籍冤魂》的問世。
《黑籍冤魂》原是清末譴責小說作家吳趼人創作的一個短篇小說。鴉片戰爭中國戰敗後,英帝國主義更大量地將鴉片傾入中國,流毒遍及城鄉,貽害無窮。中國有識之士大聲疾呼,要求禁煙。迫於日本留學生和社會輿論的指責抗議,清廷於1906年11月21日下令限期禁煙。當時吳趼人正在上海主編《月月小說》。有感於此寫了這篇8600字的小說,刊登在1907年2月號的《月月小說》上。1913年,主持新舞臺的夏月珊、夏月潤兄弟有感於當時社會販毒、吸毒仍然猖獗,就請許蘇民把這篇自敘體小說加以改編,搬上舞臺,利用經過改良的京劇形式—時裝京戲來揭露鴉片危害,公演後頗為轟動。以後又據此改排為文明戲,又在數年中連演不衰2。1913年新民公司承攬亞細亞影戲公司的拍片業務時,最初也曾擬租用新舞臺人馬將此劇拍成影片,但由於依什爾先是考慮到租金及其他費用過巨,後又「想到這個劇本是描寫吸食鴉片傾家蕩產,這和西人販運鴉片大有抵觸」3,以致未能兌現。
影片《黑籍冤魂》是依據文明戲演出本改編拍攝的,由張石川導演、勞羅攝影。主人公曾伯稼(諧音「真敗家」)是一個封建大家庭的大少爺,他熱心地方公益,施貧濟寒,極為慷慨。其吝嗇愚昧的父親曾和度(諧音「真糊塗」)怕他敗壞家業,就勸逼他吸食鴉片,以圖將他困在家裡,「閉門緊守,長保家業」。曾伯稼終於就範,從此沉溺於煙榻,成為「黑籍」煙民,日益慵懶無能。不久,曾和度見此後果,懊惱而死。孫子又誤將桌上的一包鴉片當糖吃下,中毒身亡,曾伯稼的母親也于病疚交加中死去,家道日趨衰落。妻子張氏一再苦勸丈夫擺脫鴉片誘惑,但屢遭打罵,傷心憤怨之餘,投河自盡。此後,曾家的家產又被人變賣一空,女兒被騙賣入娼門,曾伯稼自己也在債戶的逼迫下流落街頭,以拉洋車度日。一次拉客時,父女偶遇,悲喜交集,但又被鴇母活生生地拆開。曾伯稼欲追無方,望著漸行漸遠的女兒,落下了懺悔的眼淚。最後,影片以主人公倒臥城門、含悲飲恨而死結束。擔任這部影片的演員有張利聲、徐寒梅、查天影、黃幼雅、黃小雅、馮二狗、洪警鈴等人。
影片《黑籍冤魂》的劇作方式,拘守于原舞臺劇。其劇情結構、場次安排和人物出場順序,幾乎同舞臺劇一樣,逐幕拍攝。但是,與前述初始試驗作品相比,影片在許多方面還是作了較有特色的探索。
《黑籍冤魂》承繼了《難夫難妻》開創的電影創作的現實主義精神,以一個家庭的衰敗沒落,揭示了吸食鴉片的社會性危害,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在故事的構成和樣態上,它已不像《難夫難妻》那樣只是一個故事片段,而具有了一個由情節帶動其發展的較為完整的故事。同時,又將劇情故事直接導向悲劇結局,從而強化了它的「警世」效應。影片還在劇情的發展中展示了眾多的人物關係,而在寫人物時,特別刻畫了曾伯稼的發展變化中的性格。這就很不同於這之前的那些短片中人物只是作者講故事或揭示某種情趣和笑料的簡單符號,而是注重把情節的進程與人物性格的發展聯繫起來,並使人物性格的形成和確立作為情節發展的基礎。這樣,曾伯稼這一主人公形象所具有的性格特徵,就不是影片一開始已經定型的,而是伴隨著情節的展開,在封建家長制和鴉片的毒害下以及週遭社會環境的壓迫中,一步一步形成的。曾伯稼由善良大度、樂善好施而耽于「黑籍」,昏庸無能而家破人亡、以淚洗心,這一切,都通過真實的生活細節和互為因果的故事鏈敷衍出來。與此相聯繫,其思想容量也較以往的短故事片大為增加。
《黑籍冤魂》的上述劇作成績,與其說是電影的,不如說是舞臺的,更恰切地說是原小說的。但無論如何,它畢竟又以電影的形式表現出來,這中間也就或多或少地有了自己的創造。可以說,它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電影對舞臺劇的改編拍攝,是故事影片拓展藝術容量所做的第一次有益的嘗試。
影片《黑籍冤魂》雖然近乎照搬舞臺演出,但它怎麼也不可能同舞臺劇一模一樣。導演張石川和其他主要創作人員,在使舞臺內容的電影化上也作了不少的努力,儘可能地利用和發揮了電影的時空創造優勢,在保持人物和劇情的完整性的同時,把原來較長的舞臺演出時間集中在長度不超過一小時的4本4的放映時間之內,這無疑要對動作展開的時間進行相對壓縮,從而改變了舞臺時間。另一方面,影片在場景上也脫離開舞臺框架,而挪至露天,並且已經有了初步的包括人工內景在內的美術造型設計。攝影表現也已較為靈活,「攝影機不是釘死不動,時常變
換地位,不是老拍一個遠景,已分遠、中、近、特鏡頭」5。而在鏡頭的剪接上也不再死板地恪守動作的時空的連續性,而是有了初步的具有視覺聯想力的省略和跳接。如在拍徐寒梅飾演的張氏跳河自盡這場戲時,「開拍時,導演叫徐寒梅在鏡頭前往下一跳便「卡脫」了,然後叫旁邊的人把一塊石頭拋進河裡,俯攝了一個水花四濺的畫面便終止了」6。這些都表明影片的主創者對電影特性和藝術技巧的掌握有了進步。影片的表演,仍然沿襲文明戲套式,沒有明顯發展。
《黑籍冤魂》從電影創作的意義上,已經具備了一般故事片的基本形態。可以說,它在我國故事片由短片過渡到長片(一般故事片)的過程中,具有橋梁式的中介價值,它在藝術表現上的種種探索也為以後長故事片的攝製提供了可資借鑑的經驗。
影片《黑籍冤魂》攝製完成後,由於長期舞臺演出造成的宣傳效應,加上它的現實內容,曾先後在上海及其附近有影院的城鎮連日放映並受到歡迎。1923年,當政府當局宣布鴉片公賣時,此片又在上海「閘北」「新愛倫」等影院重映7,由此也可見這部影片曾起過的社會作用。
Reference:
- 徐恥痕在《中國影戲之溯原》中說:「時上海影院,均為外商所經營,專映舶來片。亞細亞之出品,當然無在影院開映之價值。僅于每晚民鳴社戲畢,假該臺附映一二套,或時出現於青年會,作會場之餘興而已。」《中國影戲大觀》第1集,上海合作出版社1927年版。 ↩︎
- 據上海《申報》1921年1月20日,至這年1月問,上海新舞臺還在上演「名傳中外、久已膾炙人口」的《黑籍冤魂》。 ↩︎
- 錢化佛:《亞細亞影戲公司的成立始末》,《感慨話當年》,中國電影出版社1962年版,第3頁。 ↩︎
- 《黑籍冤魂》仍屬短故事片範圍,它在影院常與別的短片同時映出,由於當時報紙上的廣告不甚明瞭,故有人誤以為此片「共七本」或長達2小時。 ↩︎
- 程步高:《影壇憶舊》,中國電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104頁。 ↩︎
- 洪警鈴:《影壇生涯》,《感慨話當年》,中國電影出版社1962年版,第44頁。 ↩︎
- 1923年2月23日上海閘北影戲院曾映《黑籍冤魂》4天;5月17—20日,上海新愛倫影戲院也曾映《黑籍冤魂》。上海《新聞報》的廣告這樣說:「鴉片流毒實非淺,到我中華已百年。英雄埋沒知多少,耗費金錢真可憐。菸禁雖嚴如兒戲,如今公賣將出現。貽笑外人尚小事,害我同胞何堪言。影戲本能助教育,故演警世新影片。」 ↩︎
From:中國電影藝術史 1896-1923 作 者 :李少白,邢祖文主編;李少白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