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任慶泰和他的助手們所拍攝的中國第一批戲曲短片,其意義主要在於開中國民族電影之先聲;那麼,十數年後京劇大師梅蘭芳的走上銀幕,則為戲曲片這一中國特有的影片樣式確立了基本的形式。1920年,梅蘭芳應「商務」影戲部之邀,接連主演了兩部「古劇片」—《春香鬧學》和《天女散花》(由廖恩壽攝影)。這兩部短片在戲曲內容和電影手段的融合上,做了初步的探索。
梅蘭芳(1894—1961),名瀾,字畹華,祖籍江蘇泰州,生長於北京,出身京劇世家,祖父梅巧玲是京劇名旦,為「同光十三絕」之一。父親梅竹芬(1874—1897)系崑曲、京劇旦角演員,母親楊長玉(1876—1908)是清「內廷供奉」楊隆壽的女兒,也是京劇旦角。梅蘭芳8歲學戲,11歲登臺;父母去世後,由伯父梅雨田撫養成人。1908年搭喜連成班演出。先後從名旦吳菱仙學唱青衣,從姑父武旦秦稚芬和丑角胡二庚學花旦戲和崑曲,並刻苦練武功和蹺功。1913年秋第一次應邀去上海,在丹桂第一臺演出;次年冬,再次在上海演出,共34天,上座始終不衰,年底才返回北京。1915年春到1916年秋,他先後排演了11出新戲,有時裝戲《一縷麻》,古裝戲《嫦娥奔月》《黛玉葬花》,還有崑曲傳統戲《春香鬧學》種種。此後又繼續排演古裝舞劇《天仙散花》《麻姑獻壽》《廉錦楓》《霸王別姬》整理演出傳統劇目《宇宙鋒》《貴妃醉酒》等。他對唱腔、念白、舞蹈、音樂、服裝、化妝等各方面都不斷有所創造發展,形成獨特的極富盛譽的「梅派」藝術風格。1919年他首次應邀去日本演出。1920年春末,他率劇團在上海天蟾舞臺演出時,商務印書館董事兼協理李拔可邀請他拍攝影片,梅蘭芳欣然同意,並聲明不受報酬。經交換意見,商定先拍攝《春香鬧學》,再拍攝《天女散花》。由同年5月中旬開始,梅蘭芳白天在活動影戲部玻璃攝影棚拍電影,晚上則在天蟾舞臺演出。影片拍攝「沒有正式導演,由攝影師指定演員在鏡頭前面的活動範圍」,表演部分則由梅蘭芳他們自己安排1。
《春香鬧學》,即《鬧學》,是梅蘭芳當年經常演出的崑曲傳統劇目,改編自明代湯顯祖傳奇劇本《牡丹亭》中一折,原名《閨塾》。描寫南宋南安太守杜寶,延塾師陳最良教女兒麗娘讀書,又命侍女春香伴讀。春香天真爛漫、活潑聰明,她不願塾規的束縛,誆領「出恭簽」去逛花園。陳最良對春香進行責打,反被春香嘲弄。先生憤欲辭館,為杜麗娘勸止。影片里出場的也是三個角色:梅蘭芳扮演的春香,李壽山扮演的陳最良和姚玉芙扮演的杜麗娘。該片分上、下兩本,在劇情上較為獨立完整,而且頗有喜劇情趣
接著拍攝的京劇《天女散花》,也是梅蘭芳當年頗受歡迎的演齣劇目。它的劇本是齊如山於1916年根據宗教故事編寫的2。這是一出歌舞並重的「古裝戲」,劇情大意是:如來佛在蓮花座講經說法,得知維摩居士生病,命文殊菩薩率諸羅漢前往問疾,又傳旨天女前往散花,以檢驗維摩是否斷了俗念結習。如果六根清淨,花就不會沾身;否則,就沾身。天女離開眾香國,歷遍大千世界,散花完畢,回西方復命。這部影片是借天蟾舞臺拍攝的,由梅蘭芳扮演天女,姚玉芙扮演花奴,李壽山扮演維摩居士。電影共分七場,比舞臺多出一場。「眾香國」一場中,梅蘭芳扮演的天女,古裝髮髻、穿帔,帶幾位仙女上場。「雲路」一場是全劇的重頭戲,寫天仙離開眾香國到毗耶離城去沿途看到的景物。天仙扮相是脫了帔,露出古裝,梅蘭芳利用附在胸前的兩條一丈七尺來長的綢帶,以「鷂子翻身」「金雞獨立」「臥魚」「跨虎」等優美的動作和身段,邊歌邊舞,由慢而快,造成一種天仙駕雲御風疾速行進的境界。由於在這組鏡頭的畫面上還疊印了一些移動的雲彩,就更增強了影片的仙界氣氛和美感。
以上兩部影片攝製完成後,在商務印書館「第一次試映時,該館的一些重要人物,都來觀看,讚賞不已」3。此二片自1921年起曾在上海、北京、天津等地公映了數年,因為本數不長,因此經常與商務印書館活動影戲部攝製的《死好賭》《兩難》等新劇短片一起映出4。
影片《春香鬧學》和《天女散花》雖然是梅蘭芳的首次銀幕實踐,但由於十多年來電影藝術的歷史發展,牠們的電影技巧的運用和電影藝術形態上,相對於《定軍山》等中國第一批戲曲片明顯地前進了一步。
這兩部影片的創作,有比較明確的電影創作意識,也就是說,牠們是作為電影來拍的,而不像《定軍山》那樣僅僅是對戲曲藝術演出片段的一種單純紀錄。這樣,他們考慮的,就不光是拍什麼的問題,而且還考慮到如何拍。所以,在認定「這兩齣戲身段表情比較多」「拍電影很相宜」之後,就又進一步地構思了拍攝處理問題。
首先是適應電影特性的需要,從原劇的分場到演出的場景、佈景、道具以至於表演形態,都做了程度不同的變動。《春香鬧學》中,春香誆領「出恭簽」去逛花園這場戲,在舞臺上是暗場處理的,而在影片中則改為明場,這就實際上增加了劇作的內容。梅蘭芳為此給這場戲裡春香在花園草地上玩要設計了許多身段,如打鞦韆、撲蝴蝶、拍紙球等,從而豐富了這個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天真、活潑的性格。在這部影片中,雖然「服裝、化妝和舞臺上一樣」,書房的內景用的也是「舞檯布景的法子」,而它的「道具如書桌、椅子等」則「都是紅木製的實物」,有別於舞臺道具。「逛花園」一場,還用了實景。春香打鞦韆等的鏡頭場面,是「借用一座私人花園—淞社拍攝的」5。儘管那時還沒有注意解決好實景場地與劇作規定情景的吻合問題,但實景使用的本身,就已豐富了「戲曲片」這一中國電影的特有類型的創作路數。
其次是發揮電影的特有表現力,進行藝術的再創造。舞臺劇搬上銀幕,不管是何種類型,都要經過拍攝過程,這就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個再創造—如何拍的問題。梅蘭芳主演的這兩部影片,在這方面也作了開拓性的實踐。適應電影鏡頭再現的需要,影片對舞臺場景作了鏡頭分割和重新組接,並且初步地考慮到了戲曲段落與鏡頭段落的結合。儘管,「鏡頭大半用全景、遠景,很少用近景」,但也用了特寫和特技鏡頭6。這在當時已是頗為不易了。戲曲本來就是一種綜合藝術,它以戲曲聲腔為基礎,造成自己特有的節奏感,唱、念、做、舞的協調統一,手、眼、身、法、步的環扣一致,很有韻味。如何適應戲曲的這一特點,進行電影的再創造,這兩部片子也作了探索。如《天女散花》中的「雲路」一場戲,梅蘭芳說:「這是全劇最主要的一個單人歌舞的場面。從唱詞內容產生身段,而身段又必須與唱腔的節奏密切結合。」「唱腔是由慢而快,身段和綢帶舞也是由慢而快。」「在舞臺上是最受觀眾歡迎的場子,到了電影里,雖然有形無聲,也是最能吸引觀眾的一段。」「這場戲,在舞臺上連唱帶做,占的時間很長,相當費勁。到了電影里,雖然時間縮短了許多,但在「二黃」和「流水'里,嘴裡必須哼著唱腔,控制節奏。因為京劇的動作是需要配合音樂來做的,因此也並不省力。同時電影是平面的,不能完全照立體的舞臺部位來做身段。我們事先雖然試了好幾遍,到正式拍攝時還不免臨時發生問題,不是焦點不對,就是跑出了框。」7梅蘭芳的影片創作,在解決戲曲和電影兩種藝術的結合問題上,雖然還是很原始的、初步的,但他們畢竟做了前人所沒有做過的努力,具有開創性的意義。此外,為配合歌舞演唱,影片中還疊印了經過壓縮的唱詞字幕,這是無聲電影時期所慣用的。不管如何說,這兩部戲曲片的時空處理上已經不再像《定軍山》那樣囿於與戲曲時空的完全同一,而是多少有所區別了。
總之,梅蘭芳的這兩部戲曲短片,第一次突破了舞臺的虛擬時間和空間,在保留戲曲藝術審美特性的同時,開始發揮了一點電影的再創造時間、空間的特點和功能。
從《定軍山》《豔陽樓》和《春香鬧學》《天女散花》不同電影形態的流變、比較中,我們可以看出後者在探索如何運用電影手段創造性表現戲曲內容時,已經初步顯露出以後十分流行的「戲曲藝術片」的一些主要特徵。
商務印書館活動影戲部在完成梅蘭芳主演的兩部戲曲短片後,還曾邀請長期在上海演出的京劇「麒派」創始人周信芳拍攝《趙五娘》。這齣戲取材于南戲《琵琶記》,是當時在徽劇基礎上加以改編的,由周信芳扮演蔡伯喈,名旦王靈珠扮演趙五娘。但由於遭到一些人的反對,認為「舊戲的資格,是決不能用於影戲的」8。因而只拍了「南浦送別」「賞荷」兩折,其餘「掃松下書」等折沒有續拍,以致未能最後完成公映。
1921年由盧壽聯導演、格羅金攝影、中國影片製造公司出品的《四傑村》,也是一部戲曲短片。這是一出武生短打戲,取材于古典小說《綠牡丹》第四十四至第五十四回,敘述駱宏勛被人誣良為盜,在被押解至四傑村時,為他的僕人余千等人設計救出的故事。片中的演員是由歐陽予倩主持的伶工學校的學生擔任的。這部影片在電影藝術創作形態上,說不上有更多的創造。據已知的劇目,此後,盧壽聯還導演過《鐵公雞》《空城計》等戲曲短片,但具體情況已無據可考了。
從《定軍山》到《天女散花》,中國戲曲片的創作有了一個明顯的發展:從照搬舞臺演出的最原始形態,到初步地考慮到電影的特點,進行兩種藝術的融合。同時這也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出兩種藝術的矛盾,為以後的戲曲片創作提出許多新的課題。
Reference:
- 梅蘭芳:《我的電影生活》,中國電影出版社1962年版,第3頁。 ↩︎
- 齊如山(1877—1962),戲曲作家和理論家,河北高陽人。17歲進清朝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所屬同文館習外語,1900年後出國。辛亥革命後回國從事戲曲工作,1912年起在北京經常為梅蘭芳修改劇本詞句,排練身段。1916年後,又與李釋戡等為梅蘭芳排演時裝戲與古裝戲40多種。除《天女散花》外,由他編劇、梅蘭芳主演的《黛玉葬花》《上元夫人》《霸王別姬》《廉錦楓》等,後來也都搬上銀幕。 ↩︎
- 楊小仲:《憶商務印書館電影部》,《感慨話當年》,中國電影出版社1962年版,第9頁。 ↩︎
- 「商務」活動影戲部還將此二片的拷貝出售和出租,每本的售價為240元,每本每日租價為20元。 ↩︎
- 梅蘭芳回憶說:「花園的建築是中國式,好像是一所祠堂的樣子。我記得春香領了「出恭簽」走出來的時候,感覺書房的門十分高大,不甚相稱。花園裡一片平坦的大草坪,也是中國古代園林所沒有的。花園牆外有洋房,洋樓的窗戶里還有人探出頭來看我們拍電影。當時有人說:「這可以說是古今中外薈萃的奇景。」」 ↩︎
- 梅蘭芳回憶說:「春香出場用了一個特寫鏡頭,我用一把摺扇遮住臉,鏡頭慢慢拉開,扇子往下撤,漸漸露出臉來。接著我做了一個頑皮的笑臉。那天拍攝時有一個外國電影公司的朋友來參觀。對這個鏡頭的表現方法和春香的面部表情都十分欣賞。」又說:「「雲路」一場,疊印了天上雲彩,象徵著天女御風騰雲的意境,在當時已經算是特技了。」 ↩︎
- 以上梅蘭芳的回憶,均見《我的電影生活》,中國電影出版社1962年版,第3—9頁。 ↩︎
- 柏蔭:《對於商務印書館攝製影片的評論和意見》,《影戲雜誌》1922年1月第1卷第2號。 ↩︎
From:中國電影藝術史 1896-1923 作 者 :李少白,邢祖文主編;李少白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