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影創作的起步,和世界許多國家有相似的地方,是都從發揮電影的照相式紀錄功能開始。但中國又有自己的特點,它既不同於美國愛迪生影片取自生活和舞臺最有情趣的部分,特別是「占著首要的地位」1的諸如《角力的狗》《蒙面舞》《出色的女柔術家》這些「遊藝場的節目」,又不同於法國路易·盧米埃爾的《工廠的大門》《嬰兒的午餐》《火車到站》《出港的船》等紀錄日常生活的「通俗場景」影片,所謂「一種重現生活的機器」2,而走了一條由紀錄中國民族的戲曲藝術—京劇的片段開始自己創作的道路。
1905年任慶泰拍攝的《定軍山》,是我國第一部戲曲紀錄片,也是我國第一部影片,它宣告了中國電影創作的開端。影片由劉仲倫攝影,豐泰照相館出品。
京劇是中國近代帶有全國性的戲曲劇種之一,由於觀眾特別是北京觀眾的喜愛和清朝王室的提倡而得到迅速發展。京劇《定軍山》,又名《取東川》或《一戰成功》.取材于古典長篇小說《三國演義》中的故事。劇情寫曹操將領張郃兵敗懼罪,又攻打葭萌關。老將黃忠、嚴顏向諸葛亮討令合力拒故,諸葛亮以黃忠年事已高,未允他出戰。黃忠被激怒,于軍師帳中舞刀斷弓,討得令箭,殺退張郃,又乘勝攻占曹軍屯糧地天蕩山,復又攻打曹軍重鎮定軍山。幾經交戰,終於將守將夏侯淵引至荒郊,用拖刀計斬于馬下。這是一出唱、念、做、打俱全的老生長靠戲,也是譚鑫培最拿手的常演劇目之一。
譚鑫培(1847—1917),原名金福,湖北江夏(今武漢市)人,因其父號「譚叫天」,故有「小叫天」藝名。在後來漫長的藝術生涯中,他博采眾長,既善於繼承又勇于革新,在京劇表演藝術的各方面均有自己的獨創,從而確立了對後世影響頗大的「譚派」藝術,流行有「無腔不事譚」之說。梁啟超曾贈詩稱:「四海一人譚鑫培,聲名卅載轟如雷。”譚鑫培在表演上「文武昆亂不擋,唱念做打俱佳」,戲路寬廣, 「不但唱工好,做工尤其講究。……差不多在每齣戲里都研究出一點「絕活」3。他在青年「倒倉」時曾下苦功學過武生戲,精武術,尤善舞刀,時稱「單刀小叫天」。堅實純熟的武功根底,矯健穩練的身手,使譚鑫培無論演靠把戲、箭衣戲或褶子戲,都能做到身段靈活洒脫,乾淨洗鍊,並能在很多戲裡表演獨特的技巧動作。譚鑫培拍《定軍山》時,已是暮年,藝術造詣更是爐火純青,演靠把老生可謂駕輕就熟。他扮演的黃忠,雖然面相清癯,卻精神飽滿,能從性格邏輯出發來設計人物的外在動作形態,既重把子功,又能把握住「戲理」,從而把黃忠的老將剛毅之風表演得形神畢肖,不僅具有京劇程式美的魅力,而且不失其內涵的真實性和藝術的生動性。限於當時的條件,影片《定軍山》,只拍了原戲中的「請纓」「舞刀」「交鋒」等場面。這幾段戲,是以做、打為主的,能比較好地發揮電影的動作性特點。此後,還拍了譚鑫培扮演趙子龍的《長坂坡》的片段。這是一出武生長靠戲,譚鑫培之外,任慶泰還拍了其他一些戲曲片段。根據現在知道的,有俞菊笙主演的《青石山》和《豔陽樓》4,俞振庭主演的《金錢豹》和《白水灘》5,許德義演的《收關勝》6,小麻姑主演的《紡棉花》等7。
《定軍山》《豔陽樓》等這批戲曲紀錄短片,是我國最早的一批影片,可說是中國民族電影的濫觴。
任慶泰選取中國戲曲而不是別的東西作為他的拍攝對象,是既有個人的偶然因素,又有歷史的必然性的。正如他作為「商人之先覺者」8而將商場改建為電影園一樣,他拍攝電影首先考慮的也是搞商業經營。而照相與電影的接近,又使他看中和有把握經營這項事業。但是在拍什麼的問題上,任慶泰是頗費一番心思的。他沒有選擇社會生活場景(包括風景、新聞、民情等)和遊藝節目,而是將鏡頭對準本民族源遠流長的戲曲藝術—京劇,這本身就是一種明智的選擇。任慶泰拍片的1905年,世界電影已經有了近十年的歷史,充斥中國電影放映市場的「美人旋首微筆」「腳踏車賽跑」,以及戲法、雜耍、風光、習俗之類影片已屢映不鮮,觀眾對此已失去最初的濃厚興趣。所以,儘管任慶泰在此之前曾有過幫助一位法國人拍攝北京風光的經驗9,他還是沒有選擇拍攝風景片的道路,而將鏡頭對準戲曲藝術。這樣,這些影片對於觀眾來說,就產生既新穎—電影題材新穎,又熟悉—劇情和演員熟悉的特殊效果。中國人自己攝製影片一開頭就把新興的外來藝術與本民族古老的傳統藝術連結起來,這偶然性也是暗合著某種必然性的,任何藝術的生長都需要本民族文化土壤的滋養。
這些影片,從純電影的角度看,還說不上有什麼藝術創造;而當時,對於電影技術目標的實現遠遠超過對於電影藝術的考慮,就更不會有什麼明確的美學追求了。但是,既然是電影,這些影片也必然會體現齣電影的一些特點。首先是電影的照相式紀錄性在這些影片中表現了出來,牠們如實地記錄了那些戲曲演出,使戲中角色的真實影像活起來,給觀眾一種如見其人,如臨其境之感10。
當然,對於電影照相紀錄性的功能的發揮,還是很原始的。由於那時攝影機是固定的,還不能移動,所以,在一個鏡頭或一個片段之內,它只能表現一個不變的有限空間,只能在選擇好了表現對象之後來進行紀錄—「選擇中的紀錄」。它還無法發揮電影紀錄功能的另一個特點—「紀錄中的選擇」,即在拍攝過程中,
變化攝影機鏡頭,不斷地更移拍攝對象,從而以有限的畫面空間傳達無限的客體世界。
出現在早期的這批京劇紀錄短片,由於是處在電影發展的默片階段,當然也就不可能把戲曲中的唱、念記錄下來。這是歷史條件的局限,任慶泰對此顯然有著清晰的認識,所以,他不僅選擇那些在戲院最受歡迎的以做、打為主的戲作為拍攝對象11,而且,把其中做、打最為集中、突出的精彩部分當成表現的主體。這多少體現了一點電影的動作性特點,同時也給人們以視覺運動的感受。
由於以上原因,《定軍山》《豔陽樓》這批戲曲短片,雖然已經顯示了一些電影作為藝術的特點,但是,它離成熟的電影還很遠。在這些影片中,電影時空與戲曲時空還是同一的,場面調度也是舞臺調度的樣子。因此,牠們所體現的美學品格,與其說是「電影的」,還不如說更多是「戲曲的」。但是,這並不妨礙牠們開中國民族電影之先河以及由此所產生的深遠意義。
Reference:
- 喬治·薩杜爾:《電影通史》第1卷,中國電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278頁。 ↩︎
- 喬治·薩杜爾:《法國電影》,中國電影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 ↩︎
- 董維賢:《京剛流派》,文化藝術出版社1981年版,第29頁。 ↩︎
- 俞菊笙(1839—1914),字潤仙,祖籍蘇州,生於北京。幼習武旦,後改武生,是京劇俞派創始人。俞不擅唱功,但長於運用精湛的武功技巧刻畫人物,對京劇武生戲,特別是長靠武生戲的表演有重要的豐富和發展。曾吸收武淨戲雄渾的表演風格融于武生的表演藝術,首創勾臉武生戲:又將武旦「打出手」技巧移植于武生的「起打」。「豐泰」所拍《豔陽樓》片段即其中「打出手」部分。《豔陽樓》是俞派傳統劇目,一名《拿高登》。劇情為高俅之子高登倚仗父勢橫行於南陽,清明節赴蟠桃會,遇徐寧子士英伴母妹掃墓,高登慕徐妹佩珠美色,在提親被拒後強搶佩珠而去。徐士英聞訊追救,途遇花逢春、秦仁、呼延豹,他們夜入高府,在豔陽樓合力殺死高登,救出佩珠。 ↩︎
- 俞振庭(1879—1939),俞菊笙之子,俞派傳人之一,亦工武生,演技以驃悍勇猛見長,曾在北京首創男女合班演戲。《金錢豹》和《白水灘》均是他的代表作品。 ↩︎
- 許德義(1886—1944),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專工武生花臉,《收關勝》系其代表作。 ↩︎
- 小麻姑,身世不詳,據傳,「豐泰」還拍過他主演的《殺子報》片段。 ↩︎
- 曉:《北京電影事業之發達》,《電影週刊》第1號,1921年北京出版。 ↩︎
- 參見程步高《影壇憶舊》,中國電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93頁。 ↩︎
- 王越《中國電影的搖籃—北京「豐泰」照相館拍攝電影訪問追記》一文,對於觀眾觀看《定軍山》影片的回憶有如下敘述:「拍得人影兒很清楚,一看就知道是譚鑫培,一點兒不假。但是,一舉動大刀,就不行了。光看見一支打仗的大刀,在銀幕亂轉,人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還有一段,只看見一隻靴子登蟒靠,上半截沒有了。可能是拍攝時鏡頭沒有對準的緣故。」(《影視文化》第1輯,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年9月版) ↩︎
- 王越《中國電影的搖籃—北京豐泰照相館拍攝電影訪問追記》記述劉仲明的回憶:「我們任老闆,先是請這些名角去大觀樓影戲院演出,見哪些戲好看,觀眾歡迎,他就記下來,慢慢地一個個地請到照相館來,讓劉仲昆給他們拍相片,放大後掛出來,再讓劉仲倫選那些光演不唱的好戲拍成片子,拿到大觀樓去放映。這是出名的又一條路子,那些角兒都樂意幹。」 ↩︎
From:中國電影藝術史 1896-1923 作 者 :李少白,邢祖文主編;李少白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