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閻瑞生》之後拍攝的《張欣生》和《紅粉骷髏》，從兩個截然不同的方面，表現了中國早期偵破影片的特點。
《張欣生》同《閻瑞生》一樣，極力模擬發生在生活中的犯罪和破案的實情；而《紅粉骷髏》則不惜離開生活可能，去刻意追求故事情節的曲折、離奇以及驚人效果。
與《閻瑞生》相類似，《張欣生》（又名《報應昭彰》）也是根據轟動上海的一起人命案拍攝的：1921年，上海浦東三林塘發生了張欣生弒父逆倫案。此案于次年審理結束後，上海的大世界大劇場、共舞臺、笑舞臺以至漢口的新市場、怡園等均趕編成新劇上演。明星公司也鑑於不久前《閻瑞生》的轟動，搶先把它拍成了電影。銀幕上的《張欣生》的基本情節也是案件實事的發展過程：張欣生的父親張駕雲是個開米店的老闆，為人慳吝，常以苛剝聚產。他的兒子張欣生煙賭無度，私立借據甚多，無力償還，對他的父親極為不滿，而又無計獨承家產，遂在至交朱健臣合謀下，設下毒計：在他父親每日進餐的食物中暗下微量砒霜，這樣便可在數日後毒深斃命，而又不露馬腳。事情果如其願。當初，張欣生和朱健臣合謀時，曾許諾事成後酬洋六百。此時，張欣生毁約，引起朱健臣不滿，在茶館吃茶時叫罵，被茶館老闆朱潮生得知，願為兩人充當調人。三人談妥，由張欣生先付二百元給朱健臣收回密約。朱潮生的意圖，是想借調停之機，把原先押在張欣生家的田單索還，張欣生堅持不給。這使朱潮生懷恨在心，遂起告發之意。在此之前，張欣生的弟弟張烽生，已聽茶館裡的賭客傳開，說他老子是被他哥哥毒死的。張烽生聞訊回家，報明母親康氏。不意母子的密談，又被張欣生的妻子徐氏聽到，而轉告了張欣生。張欣生心生一計，借為弟弟娶妻成家而逃脫追究。豈料幫助辦娶親筵席的「小湖南」，由於受不住張欣生的再三苛刻而投河自盡。「小湖南」的妻子帶著小女兒找上門來拚命，後請人調停，出錢了事。此事剛平，朱潮生要告發
張欣生的消息，又由他的賭友告知。張欣生驚恐萬分，慌忙出逃。縣公署得朱潮生狀告，立即派人捉拿，未能抓到張欣生，而先把朱健臣捉來。後經掘墳開棺，蒸骨驗屍，證明確屬毒死。此刻，張欣生也已被捕歸案，一一供出實情。後經公訴判決，張欣生、朱健臣、朱潮生三人均處死刑。
案件本身就是一個生動的逆倫謀殺故事，和閻瑞生案件不同的是，一個是西方模式的翻版，一個是地道的中國產物。加上這部影片的編劇鄭正秋又是一位編故事的能手，在真實事件中又想象、虛構出一些人情事故場面，如張欣生黑夜偷賬房錢櫃里的錢，被其父發覺，二人摸黑周旋半天；後查出是兒子偷錢，父親決定懲罰，而母親則護著兒子，鬧得閤家不寧；康氏得知是兒子害死丈夫後，她的矛盾心情，以及兄弟二人各有各的打算；真情敗露後，張欣生逃跑時，母親、妻子、兒子全家的悲悲切切等等。這些，又為案件故事增添了生活氣氛。而康氏在看到小孫子也因張欣生連累而被徐氏帶著逃去時不覺傷心地說：「小孩並不犯法，為什麼小小年紀就要逃難呢？」這樣的字幕臺詞，也體現了作者一定的人道思想。在鄭正秋的筆下，《張欣生》成了一個首尾相連、人物關係清晰，前有伏筆、後有交代的有一定藝術構思和生活提煉的電影劇本。以上這些也正是《張欣生》劇作比之《閻瑞生》劇作高明的地方。
影片由張石川導演，郭達亞和張偉濤攝影。片中張欣生、朱潮生二角分別由明星影戲學校第一期學員梅春前、胡治強飾演，其他角色則由鄭鷓鴣、嚴仲英、顧振聲、鄭正秋、鄭小秋擔任。
影片《張欣生》是號稱「費六個月的時間，用五萬金的資本」1拍成的，共12本。於1923年2月16日（陰曆正月初一）在夏令配克影戲院首映。據報道，「攝取之劇本，俱以實地之調查報告為依據，而以各報歷次記載為參考增刪之用，故劇內情節，異常真切。」2為了同樣的目的，同《閻瑞生》一樣，這部影片也主要採用實景拍攝。「像江蘇第三監獄分監，蘇州火車站，刑場，上海地方審檢廳，監獄，驗屍場，白玉樓，縣公署，火車站，元芳路，百老匯路，三林塘鎮，聖堂，三林
塘港，沈家橋，清河家祠，碼頭，黃浦······」都是「實地攝取」的。這時的明星公司，由於引進了新近的照明設備，所以內容畫面的技術效果也明亮清晰。在拍攝鏡頭畫面的藝術處理上，被說成是「遠、近、大、小、收、放、長、短，一概由中國人自行指導，很閤中國人眼光」。總之，「都在一個真實上用功夫」。3
這部影片的主旨，據創作者說是揭露「＂遺產制度＇的毒害」4。而實際上還是突出一個善惡有報的老觀念。所以，創作者在影片中特意運用大段閃回鏡頭，表現三十年前張駕雲侵吞其姊丈店產之經過，為他的終遭報應作鋪墊。
影片上映後，有評論說：「統觀全片，配光、剪片諸道可稱恰到好處，大可頡頏舶來之片。當張欣生煙館中向其友人述三十年前其父吞侵姊丈家之店產，片中即演出當年事實，至為詳盡。然則張駕雲今日之慘死，殆亦報應昭彰，此處殊能發人深省。欣生就逮後，囚于獄中，忽憶及其父毒發垂死時之狀況，並恍惚見其父立於前，面上乃露恐懼、悔恨之神情。吾知座客觀至此必深嘆人之良知縱為罪惡所蔽，終必有清醒之時」，「可知編者所具之苦心焉」5。
演員的表演，也受到評論的稱讚：「演員演藝之最佳者，除鄭鷓鴣等外，則以胡治強之朱潮生、梅春前之張欣生、嚴仲英之朱健臣及顧振聲之張烽生為上；而鄭小秋之張欣生子，忽悲忽喜，尤足使觀者注意。」6
評論也指出影片的缺點。如：「當欣生在廚房下毒時，明明身穿長袍及馬褂，隨即登樓窺視店中學徒盛粥，則僅著長袍」；「自欣生起意毒父至判決行刑，時中歷一年有餘，而片中佈景及劇中之人衣服並無顯著之區別，驟視之，似為一日間事。此最為美中不足也。」7
把一個殺父故事，如實地搬上銀幕，加上以電影特有的逼真性展現的下毒、慘死、掘墓開棺、蒸骨驗屍這些慘不忍睹的場面，所以，它也遭到了輿論的指責。「這是殘忍骯髒的素材，用殘忍骯髒的手法去處理，而處理得亦相當殘忍骯髒。」8也因此在上映之後不久，1923年5月，與《閻瑞生》一起，被江蘇省當局以有害社會人心為由而明令禁映。
從《閻瑞生》到《張欣生》，這類被標榜為「實事影片」的電影，在創作模式上已經表現出一些類型特徵：一、注重題材的實事性，以具有轟動效應的社會新聞作為表現內容，講究主要人物與生活原型的吻合和對應，當然也不排除在保持基本事實前提下進行局部細節的虛構。二、同追求實事性相聯繫，在選擇演員和表演上要求與生活原型的「面相逼肖」，表情動作，重在對真人的模仿。三、在場景選擇上盡量採用實景、實物。四、在表現影片內容時，往往體現出二元對立的價值觀念：一方面以極大的興趣展覽和渲染與現有倫理道德相悖的主人公的行為方式和動作過程，暗合一般觀眾反文化、反秩序的宣泄心理；另一方面，則又趨同於傳統的文化秩序和道德規範，以懲惡揚善來勸人向善。但往往前者是實在的、潛藏的，而後者是表層的、概念的，表現出價值矛盾中的失衡。《閻瑞生》和《張欣生》的重實事的創作特徵，對以後的中國故事片創作有著長時間的影響，譬如，1928年由鄭正秋編劇並與程步高合導的《黃陸之愛》，就是對一個轟動一時的戀愛事件的搬演，可謂是這種創作路數的發展。
如果說《閻瑞生》和《張欣生》是追求實事性效應，那麼，《紅粉骷髏》則利用當時人們對「探案」藝文的熱情而追求離奇性。在這裡，藝術的生活坐標被貶到最低限度。
《紅粉骷髏》是由新亞影片公司於1922年5月出品的，由從事過新劇活動的殷顯甫兄弟投資，管海峰編導。
管海峰，寧波人，新劇家，當過洋人通事（翻譯）。他自幼愛好京劇，1919年曾與著名京劇老生孫菊仙的兒子創辦過上海第一家京劇票房「盛世元音」；後又熱心於新劇演出，併編導過《黑手黨》等機關幻術劇。他對電影也懷有極高的興趣，曾參與影片《黑籍冤魂》的攝製。談到《紅粉骷髏》時，管海峰說，「在中國，當時除有滑稽無聲短片之外，還沒有長故事片。因此，我就想嘗試拍攝一部長片。」「劇本的好壞直接影響到投資和利潤。根據上海人的心理、口味，當時最受歡迎的，也就是劇院最賣座的一些武俠情節的戲劇。因此，我決定從這方面來選擇劇情，但又要別緻新奇。我從中外偵探小說中挑選出一部比較精彩的故事《保險黨十姊妹》，就決定以此為藍本，加以改寫。」9
影片劇本實際上是由管海峰改編而成的，但由於他考慮到編劇者的聲望與拍成影片後的營業有關，便請了當時頗有名氣的文人，袁世凱的長子袁寒雲掛編劇名義。根據袁寒雲的提議，影片改名為《紅粉骷髏》。
《紅粉骷髏》的演員是從新劇演員和街頭拳術藝人中挑選的，廖恩壽攝影，完成片共12本。
同《張欣生》相比較，《紅粉骷髏》講述的是一個脫離中國實情編造的奇特故事，並且按照較為典型的傳統的戲劇結構框架安排情節。它可以解析為四個部分：一、楔子：女學生黃菊花（沈鳳英飾）被汽車撞傷，在醫院治療時與青年醫生鮑宗瀛（柴少庸飾）相識，併產生愛情。二、展開：骷髏保險黨在其巢穴集會。這是一個專門騙取人壽保險費的黑手黨，他們以美貌女子為誘餌，把一些青年騙來，一面為其辦理人壽保險，一面使其沉湎女色和用麻醉藥而死亡，從中撈取保險賠款。他們以摸骰子的辦法，來決定由誰去值勤。這次，摸到黑色骰子的是女黨徒娟娘（陸曼姝飾），在同黨、賣迷藥梨膏糖的老頭（洪警鈴飾）的協助下，由她外出執行任務。一天，在黃菊英和鮑宗瀛花園約會時，娟娘從旁經過，有意把一塊含有香味迷藥的手帕遺落在鮑宗瀛身邊。當鮑把手帕拾還給娟娘時，情不自禁地被她的美貌所迷惑。黃菊英見此情景，賭氣而去，鮑則被勾引到保險黨巢穴。菊英回到家中，向其兄黃謙（殷顯甫飾）哭訴陳情。黃為律師，懷疑其中必有緣故，決計進①行偵察。經過兩個多月的努力，探得保險黨犯案多起並其巢穴所在。又經黃律師和菊英化裝深入巢穴，歷盡種種危險，終於查明鮑醫生下落。三、高潮：在大批偵探和警察協助下包圍巢穴，展開搏鬥。後又對逃匪進行追捕，幾番陸爭水鬥，終將保險黨一網打盡，救出了奄奄一息的鮑醫生。四、尾聲：經過黃菊英的細心照料，鮑宗瀛病體復元，有情人終成眷屬。」10這種傳統的戲劇結構模式，使影片顯得首尾相連，完整而有序，很適合上海觀眾的胃口。
為適應這種離奇故事的需要，在整個導演處理上，也追求迥異於生活的銀幕視覺效果。影片把保險黨黨部設置在一個帶有恐怖氣氛的石壁窟內，仿照美國片的佈景方法，牆壁全以硬紙板裁製，以粉畫和貼花製造出石質感。保險黨的會客室是西式大廳，臥室也豪華富麗，還搭了一個有石壁石階的地下通道的機關佈景。在服飾上，保險黨徒一律以布蒙面，造成一種神秘感、恐怖感。
這部影片曾被宣傳為具有十大優點，是所謂「表情純摯、哀豔動人」，「出鬼入神、變幻莫測」，「深淵惡戰、峻嶺相爭」，「機關精巧、層出不窮」等等的「大部偵探長片」。11
影片於1922年5月10日在夏令配克影戲院首映，觀眾極為踴躍。在以後數年間，還在天津、北京、山東以及南洋、日本等地放映過。
《紅粉骷髏》開了中國影片創作模仿外國偵探影片的先例，作為一種模式，曾長期存在。「中國影片抄襲美國偵探長片《秘密電光》里的黑布頭套和制服，以骷髏白骨為黨記，自此劇始。中國警察，穿了制服，拿了真刀真槍，沿路和盜黨大打對手，為後來武俠影片張本，也是這個劇本開頭的。」12「《閻瑞生》是社會新聞，真人真事，《紅粉骷髏》是創作小說，假人假事，但講的都是壞人壞事。主要是殺人的方法，《閻瑞生》是從美國偵探片看來的，是舶來品，是美國的粗野方法，《紅粉骷髏》是法國小說改編的，亦是舶來品，是法國的色情方法。」13
《閻瑞生》《紅粉骷髏》《張欣生》這三部故事片的拍攝，在選材上投合了當時以上海為主的大城市的市民觀眾的觀賞趣味和社會心理，體現出一部分早期電影從業人員把電影作為文化消費產品的觀念。對這三部影片的製片者和創作者來說，他們首先考慮的是能夠賺錢，否則就無法繼續幹下去，至於影片的思想意義和審美價值，在創作意圖中並不占據重要的地位。儘管他們也將自己的影片宣傳為具有「警世」「勸善」種種社會意義，但實際上對問題的提出和回答都缺乏自覺意識，對社會黑暗也缺乏真正嚴肅的批判精神，以至導致了創作重心的嚴重偏斜。牠們或對犯罪過程做過多純自然的展覽，或對惡風盜行和怪技奇術進行不厭其詳的描繪，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在觀眾中產生消極作用和負面效果。然而牠們在營業上的成功，畢竟也為民族電影在國內市場上的立足起到了先行作用。
Reference:
- 《申報》1923年2月11日廣告欄。 ↩︎
- 《明星《張欣生》片中之實地景況》，《申報》1923年2月8日。 ↩︎
- 以上引文，均見《申報》1923年2月11日廣告欄 ↩︎
- 以上引文，均見《申報》1923年2月11日廣告欄。 ↩︎
- 傲菊：《記《張欣生》影片》，《申報》1923年2月24日。 ↩︎
- 《明星新攝之（張欣生＞影片開放），《申報》1923年2月19日。 ↩︎
- 傲菊：《記《張欣生》影片》，《申報》1923年2月24日。 ↩︎
- 程步高：《影壇憶舊》，中國電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71頁。 ↩︎
- 管海峰：《我拍攝《紅粉骷髏》的經過》，《慨話當年》，中國電影出版社1962年版，第19—20頁。 ↩︎
- 據《申報》1923年12月20日刊登的《紅粉骷髏》廣告稱，「紅粉骷髏情節如下：女學生跌傷入醫院，黑手黨設立機關部；太花園巧遇拆白黨，小醫生誤入脂粉獄；未婚妻化裝鄉下人，大舅子改扮告花子；真刀槍特別大打武，寶帶橋水中逃生命。」由此也可見，《感慨話當年》一書中，管海峰、洪警鈴對於這部影片人物身份和情節的回憶有誤。 ↩︎
- 《申報》1923年5月7日廣告欄。 ↩︎
- 谷劍塵：《中國電影發達史》。《中國電影年鑑》，中國電影教育電影協會1934年版。 ↩︎
- 程步高：《影壇記舊》，中國電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53頁。 ↩︎
From：中國電影藝術史 1896-1923 作 者 ：李少白，邢祖文主編；李少白等著